咨询师变成糟糕母亲的那一刻,才是治疗与修复的真正开始
深耕计划持续督导中,本期督导老师是付丽娟老师。
* 本期督导内容来自深耕计划(第4期)第一学年,经过改编,隐藏了来访者的个人信息,督导文章主要用来交流与学习。
几乎每位受督者在开始时都会对是否要重述一遍案例报告产生一秒迟疑,为什么已经呈报过详细的报告还要再花时间重述?
这是深耕计划第四期第一学年的第二次观摩督导,无论是第一次王倩老师的督导还是这一次付丽娟老师的督导,都做了一件事,邀请受督者花20-30分钟描述早已呈报过的案例。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的受督者都会在这一次的描述里避免完全复述或诵读案例报告,会以案例报告为基础,补充更多的内容,以及简略带过一些内容,这些经由潜意识参与的筛选、补充与重述,与文字报告交叠,再以受督者的声音、语气、语速,将平面地报告呈现出立体的模样,透过这些细节似乎能看到来访者的轮廓。
这是一个充满了掩盖、躲藏、保护与破除的案例。而重述一遍案例,使一些被无意识掩盖的部分能浮出水面,例如受督者在汇报一开始说的那句话:“这是一个不轻不重、并非困难到进行不下去的案例”,事实上付丽娟老师评估这个案例是比较困难的,或许这也重现了来访者内心的一部分期望:希望自己看起来是好的。我们都会希望自己是好的,这无可厚非,然而如果治疗师与来访者始终保持着那个“好”的部分,关系将很难深入,真正的治疗时刻也就无法出现。
心理师与摆渡人
学员反馈听完案例后的感受是“混乱”“难以承受”,一如来访者混乱、难以承受的早年经历,那些动荡不安的外部事实对小孩子来说是很难消化的,这个“未消化”始终伴随着来访者,无论是在早年的重要客体关系中还是成年后的人际关系里,“未消化”的部分横亘在她与他人之间,无法处理、无法修通,甚至异化变形,使来访者无法长出原本应有的自己。
帮助来访者消化,是这个案例目前的核心工作,消化一路以来那些外部现实给来访者带来的内在感受,这个工作很像摆渡。带有创伤的早年外部现实,引发内在剧烈震荡,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从身体到精神都难以承载的超负荷体验,来访者会远离那些外部现实,仿佛中间隔着一潭深水,此时的心理师需要发挥摆渡人的作用,和来访者一起追究来路,返回原初之地去看见那个自己,将曾经分裂、异化出去的部分收回、整合。
如何帮助来访者消化
首先需要理解来访者的内在情感,心理师需要去看来访者经历了什么使她成为现在的模样。受督者汇报完案例后,督导老师邀请学员对案例进行一轮反馈,反馈聚焦于案例带来的感受、触发的画面,在这轮工作里督导老师建议大家不对事实过多的提问,没有绝对的事实,收集大家的反移情能更好地理解来访者发生过什么、正在经历什么。学员的反馈里包含了对来访者外部现实的推测,再经由受督者的补充、核实后,一个内心充满情感但无法流出、情感禁止涌动、太多感受未被命名的、会蹲在角落哭泣,哭完了才敢回家的小孩出现了。
脆弱,是在复杂故事背后督导老师捕捉到的来访者的第一个内在特质。初始访谈阶段,来访者无法产生眼神的接触,全程目光闪避,这一行为充满隐喻意味。妈妈的目光,是小婴儿与母亲建立依恋的重要途径,来访者避开了,这种躲避隐含着某种脆弱,或许是无法面对真实的客体、或许是激活了理想自我与真实自我的矛盾冲突。眼神接触是一种原初的接触,很多人会对陌生人或不熟悉的人的眼神接触有所畏惧,似乎会被这一眼看穿,尤其是面对心理师的目光,在这一节50分钟里心理师的目光是属于来访者一个人的,或许那种说不清的恐惧和原始焦虑,被这样的眼神接触激活了,内在汹涌的攻击与恨意也被激活了,如此强烈不安的情感,被早年发展出的防御催促着“避开”“逃离当下的位置”,于是目光也随之移开,这是来访者保持平静、守护内在和平的方式,是心理师需要敏锐捕捉并给予关注的部分,针对这些细节的讨论或许能够展开更多内心的画面。
恨,是心理师强烈感受到的一种情绪,来访者对重要客体的恨,对周遭人的恨,甚至对所有人的恨,如何理解这样浓烈的、弥散的恨意?督导老师花了很大篇幅为所有人展开了一幅细腻、充满共情的画面:
“作为一个小孩子,无法理解与消化重要客体的重大改变,孩子如何面对一个生病的、功能残缺的母亲?当她无法面对和消化时,会像所有的小孩子那样采用那个唯一的办法:内归因,认为是自己的不好造成了这一切。这种难以消化和对自己的攻击带来了强烈的恨意,恨这个世界,恨这个强加的现实及所在的环境和遭遇,这种恨是沿着这个轨迹自发产生的。恨带来不安全,而来访者无论是内在容器还是外部环境都无法允许她合法化自己的恨意,恨就淤堵在地下,无法昭告,并变形异化出各种症状。情绪无法表达,连哭都要躲在外面哭完了才敢回家,外部没有一个空间或一个客体容器表达出对来访者情绪的承接与容纳,这些情绪像一头怪兽,被来访者牢牢锁在内部,孤独地与这只怪兽常年相伴,从孩子一直到成人。”
或许是实在难以独自承受,来访者来到咨询室。面对一个现实中功能残缺的母亲,孩子是丧失的,并且无法待在孩子的位置,要去照顾这个让自己害怕、无法依靠的母亲。来访者很难像正常的儿童那样内摄一个完整的母亲形象,我们也很难想象她的内在母亲是怎样的,或许来找咨询师,正是被潜意识驱使——渴望寻找一个不一样的内在的养育者。
理解之后,是精细化的处理
早年重要客体一个个都坍塌了,无法被依靠,仿佛一座内在家园的支柱渐次倒下,那个本该遮风挡雨带来安全与温暖的庇护成了废墟,这个废墟是来访者无法触及的最深的痛。帮助来访者消化,需要追究来路,和来访者回到原初之地,督导老师说这是这个案例工作里的挑战。既要陪来访者回到那个废墟,又要保护好她的防御,早年那个处在极度不安与恐惧里的小孩,用尽全力竖起一道道防御为自己拼凑了一个临时的家。这个家不能被破坏不能拆除,在这个基础上要去一点点、小心而安全地触及最初的废墟。督导老师形容这个废墟里的断壁残垣也拥有伤害来访者的能力,那些残渣踩上去都能刺伤脚底,但即使困难、有挑战,心理师也需要陪来访者一起回去,因为这是治疗中必须要去的地方。未能触及这个部分,或许治疗还不曾真正的开始。
有学员表示疑问,如果治疗还未真正开始,如何理解来访者对咨询师的认同?
督导老师认为,来访者的内在经历了如此多动荡不安,或许稳定地见心理师这个动作本身带来了稳定与可控的感受,是过去未曾有过的体验。但要对这样的关系保持警惕,在咨访关系里来访者会对心理师表示认同,内摄一个理想化的客体,接着对心理师去理想化,然后逆转为负性移情,例如攻击、贬低,这是一个较为“规矩”的发展过程。
但事实上很多来访者会跳过理想化的步骤,从认同直接逆转为负性移情,心理师被来访者变成一个糟糕的母亲,这是治疗的困难处,也是一个重要契机,因为逆转,即心理师变成糟糕母亲的这一刻的到来,意味着治疗与修复的真正开始,来访者需要处理的正是那个糟糕的母亲。
目前受督的心理师仍是那个好的客体,与来访者维系着一段无法深入的关系,负性移情与逆转还未出现,或许是心理师在恐惧成为那个糟糕的母亲。维持一个好的客体形象,也许能维系住治疗的关系,但很难深入推进。
不能总在岸的这一侧停留,要过河
整场督导,付丽娟老师以临摹的手法为大家翻译、重现着来访者内心的画面。她说,听来访者说的话,需要去听来访者在呈现什么,那些无法语言化的部分需要心理师用创造性的方式和来访者一起去临摹,那是来访者的内心世界。这个临摹的方式是需要创造的,是一个属于治疗师和来访者的两个人的语言与方式。
最后,付丽娟老师对这个案例里呈现出的心理师与来访者的关系有一段令人动容的形容:
“不能和来访者总是站在岸的这一边,要一起下水过河。这个过程有风险,可能会翻船,可能来访者会离开、关系会断裂,但不做这一步真正的治疗无法发生。心理师的意义就是陪来访者小心地下水,也许先是和来访者一起打湿鞋袜再上来,来访者发现原来碰到水并没有那么可怕,是安全的。这样,来访者也许就能够尝试慢慢地多下一点水,走进更深入一点的位置。”
或许,这就是心理师渡人的方法与意义。 文字编辑:李雅蕾